对于一个在当代艺术的圈子和系统之外的艺术家而言,曾经的寺庙、如今的宫观,显然是一个适合生活、创作和雅集的理想之地。
文_ 李舟 摄影_ 王晓东
为了寻访冰逸的家,我曾经在一个中秋之后的傍晚进入那座看不见的城市。
沿着地安门外大街南口往北步行,东侧经过或拆除或仍在的岔子、柺棒、帽儿、方砖厂诸胡同,经过上百家面馆、百货、服饰、炸鸡和珍珠奶茶店,经过无数因为道路翻修和地铁建设而被堵得只能蠕动的汽车,经过凹凸不平的万宁桥,经过树与匆匆的行人,最后仰头望见,蓝色天幕下幽暗的鼓楼。
那真是一段喧嚣、嘈杂、令人或麻木或烦躁的短途旅行。
然而,绕过鼓楼的正门,走进钟鼓楼广场,世界突然变了。你听得见鞋子摩擦沙土石块的声音——在传言和争论了数年之后,附着在这一片肌理上的胡同、道路、广场、民居,终于被拆除、修整,变得面目全非,曾经的酒吧和古着店关张倒闭,路面被犁翻,惨白的白炽灯挂在夜间施工的竹竿上。
沿着钟楼湾胡同往北走,你于是看到东西向的豆腐池胡同,看见钟楼菜市场、老街坊面馆、小超市、桌球城、小酒吧、咖啡馆,以及青灰色幽暗民居前面在黄色灯光下吃晚饭的人们;你看见了宏恩观的山门。
这一切让我想起冰逸。这些无法用形容词名词穷尽的事物像极了她笔下、口中、脑海里的艺术,精微得复杂,又广大得毫无目的,因而是看不见的虚空。
冰逸的家,就在京城中轴线的北端,在宏恩观里,在那虚空的身后。
(冰逸的起居室,可见水晶灯、异形状书架、须弥座茶几等物。右图是床边墙,壁画已经不可辨认,但依稀可见墨竹。)
寺庙是一个例外
如果抽象地来看,如今的宏恩观,就是历史在当下的多重显影:
据称早在元代,此处本是千佛寺,明代改寺名为清净寺,到了清末,寺庙衰败,几不可用。光绪十三年(1887年),慈禧太后曾经的二总管刘诚印见“庙貌倾颓,美林尚存”,于是出重金重修。又因为阉人不可供佛,遂改寺为观,供奉西王母等道教神仙。民国十二年(1923 年),紫禁城中上千名太监被驱逐出宫,宏恩观一度成为太监们的容身之所,乃至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前,还有少数太监栖身于此。
宏恩观最后一次遭遇历史,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——解放初期,宫观的部分殿宇被出租作为工厂和民居,后来北京标准件二厂迁走后,宏恩观又沦为职工大杂院,继而成为菜市场、台球城、小商贸市场,与民居混杂在一起。直到2004年,一位痴迷古建筑的文莱华裔建筑师看上这块地方,斥资数千万元获得这一片区的土地使用权,才使得宏恩观残喘存留至今。
冰逸自称“跟踪了这个院子很久”,一是喜欢它在中轴线上的位置,二则“喜欢它的高远”,2012年终于从该文莱建筑师手里租赁下来。
不过确切地说,冰逸获得的只是宏恩观的一部分——后殿,即当年的西王母殿。如果你从张旺胡同那块标有“北京市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”字样的碑石旁边的黄色铁门进来,左转就可见大殿的西侧厢房,继续前行,左手边便是后殿的大门,玻璃门上的把手刻着繁体的“宏恩观”三个字,推门进去,巨大的庙宇空间扑面而来。
人对空间的体验是切肤的,宏伟、高大、悠远,都需要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,而冰逸,就天天生活在这个开阔高大的空间里——据说安静的时候可以听见灰尘落在房梁上的声响。
说起来,整个空间并不复杂:以大厅为中线,东侧是厨房和书房,西侧则是卧室和起居室。8月28日上午,穿着白色长裙的冰逸带我巡游她的书房——房内置一桌一椅一榻一柜,墙上挂有历史博物馆送她的复印件,那是时任两广总督杨林写给康熙的信;墙上还有弘一法师的墨宝“与禽兽杂类。比肩受苦。为大丈夫者。岂不羞哉”,有隋代云居寺的《妙法莲华经》拓片和艺术家李石勇写的《心经》。冰逸也抄经,她自己还写了一本《狂经》——当然,内容完全是她捏造的。
书房内最值得留意的恐怕是那面东墙。如果不仔细看,你会误以为那就是一面陈旧斑驳的灰墙,凑近一看,才发现是巨幅的照片——那是墙的另一面的样子,冰逸将之拍下,放大印制成壁纸,又在相应的位置贴上,并美其名曰“翻墙”。
至于墙那边住的是谁?答案是:作家冯唐。
我猜想这书房并不经常使用,恐怕也不常用来会客,因为它洁净而冷淡,全然不是冰逸的风格;最重要的场所,理应在大殿的西厢房,一个勉强可称为起居室的奇怪的地方:西北角靠墙放一张床垫,红墙的颜料似乎已经被刮洗过许多遍,艺术家只是任之由之。但就在那脏而腻的墙上,其实还保存着创作于明代的墨竹壁画,对于学习艺术考古方向的冰逸来说,枕畔墨竹听风吟,无疑是极惬意的事。
如墨色般的风景不止这一处。起居室的东墙刷出一片粉白,到了夜晚,如果只开吊顶的水晶灯,这白墙上便会显出中国画一般的淡影——而在发现这个玄机之前,你只会觉得这面白墙过于突兀,在这样一个宗教建筑里吊一盏欧式水晶灯也显得过于怪异。
这种混搭的风格还体现在室内的家具上:既有老上海的带镜西式斗柜,也有典型的明式桌椅;既有产自中国的荷叶沙发和汉白玉茶几,也有西式的美人靠、异书架和她自己设计的形如高跟鞋的沙发。对了,还有一张条案,据说是王世襄先生的旧藏。
如果抛掉类似于“这只是一个有钱的少妇独占了文物保护单位”这样的偏见,以另外一种角度来理解想必更有意思:在这座城市里,这近八百平方米的空间曾经累积过数百年的历史,泥土砖石来过,栋梁门窗来过,屡经变迁,最后在一个道统失落、风度荡然的时代,一个年龄、籍贯、成长史都不详的女人,一个尖锐又温婉的艺术家,一个混血男孩的妈妈,如今住进了这样一座曾经由光头和长发的男人控制的“宫殿”里。
那么,冰逸又是如何看待这一反差的呢?“我对空间的理解其实就是三个字:自生态。”她说,“我一直认为人最重要的创造是创造自己的生态。所谓独立自由之生活,无非是你有了一个自己的空间,在这个空间里,一切都是自由的。”
她说自己从来不喜欢房子,如果可能她愿意永远住在酒店里,但寺庙的例外就在于:“它特别像一个永远在进行着的云游——我们都是漫游者”。
(左图为书房一角,右图则是冰逸的艺术创作中道具之一:一件长裙。)
来路不明的画家
且慢——话说回来,冰逸又是谁呢?
你当然可以在网络上查询到她的来历:2005 年获耶鲁大学艺术学博士学位;从耶鲁毕业后,做过一段时间纽约州立大学的老师,主持博物馆学和策展学的研究;她那篇关于楚汉文化差异的“重读马王堆”的博士论文在2006 年获得过Proquest文库全球70000博士论文中“十大最受欢迎博士论文”的美誉;她曾经主持过北京蓬皮杜的项目;从2007年开始,她的展览足迹遍及北京、上海、纽约、布鲁塞尔、芝加哥、柏林、西班牙……你也可以查询到,她的创作涉及绘画、装置、影像、观念,她甚至也做时尚品牌,做小型的沙龙式的学院,做金融和房地产,做美术馆的馆长……不一而足。
但她似乎仍然是个无名者。你不会在大众媒体报道中找到她作品的拍卖价,不会在惯常的艺术家名单中发现她的名字,你甚至找不到一篇像样的严肃的评论她的艺术的文章。
唯一的例外来自高名潞和徐冰。2008 年,冰逸在纽约MaxProtetch项目空间举办题为“浮生六记”的个展,策展人高名潞认为“冰逸的艺术透露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”,而徐冰则干脆以自甘懵懂的方式来反衬她的高明:“她是会画画,还是真的不会画画?用笔和颜色完全看不出章法。‘胡涂乱抹’,来路不明。”
“真正的绘画,其实是说不出来的。”他在评论中如此写道,“这是绘画存在的理由。也是冰逸画了这么多年,没有人可以给她的画写出好的文章的原因。”
8月28日,趁着摄影师在准备拍摄前的工作,冰逸干脆回到她那张巨大的画案前,继续她那张漫长的长卷。也许她并不介意偶尔被窥探自己如何创作——蘸墨、调色、下笔,却不是传统绘画中的任何形象,没有山水,没有草花树木,没有茕茕孑立的倚杖老翁,也没有抚琴观岚的士人,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在宣纸上勾勒出淡淡的线条——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笔墨的轨迹呢?这么说吧:就像是雨水在玻璃屋顶上冲刷出的灰尘的模样。
这种“来路不明”、“毫无章法”,对大多数观者而言可能是一种障眼法。是的,她没有学过西画和国画,但她从19岁开始,就在波士顿美术馆看中国绘画的真迹(上手看的就是《十三帝王图》),21岁时又跟随王方宇和王季迁两位老先生一起看画——前者是研究八大山人的权威及最重要的收藏家之一,而王季迁则是享誉海内外的画家、收藏家、鉴赏家和学者。再之后研究的是马王堆,“这是我们中国最璀璨的文明”——以至于她愤而言说:
“中国人从14世纪以来就不断地抛弃自己最好的东西,以至于我们对自己曾经有多美好多宏大多瑰丽都忘记了——明代到清代的绘画,除了八大山人,那些画能看吗?张大千这么破烂的画家,居然卖得比毕加索都贵,这很荒唐你知道吗?”
那时她坐在起居室的单人沙发上,背景是那个深色的不规则的书架,窗外变亮的天光映照她的脸,“所以,其实(我的画)没什么无法评价,只是因为我们有多好,我们自己都忘记了。”
“我们就这样忘记了。”她重复道。天地在宣纸上的显影
(西王母殿大厅,墙上挂的是冰逸创作的“皮肤”系列。)
反常然而真实的是,在耶鲁读了七年书,冰逸却没有拍过一张与耶鲁有关的照片。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应该到街上去流浪,而非每天都坐在一个编号为209的研究室里,琢磨艺术与考古。她从未想过,多年后自己要感激耶鲁——它几乎塑造了她所有的一切。
先学术,而后艺术,这恐怕是耶鲁生活潜在的影响之一。2006 年,她跟随一个光学物理学家学习做油画颜料,“我疯狂地研究了一整年,用欧洲最古老的方法来研究怎么做油画颜料,所以我的油画的色相跟别人都不一样,因为我的颜料都是自己做的。”
两年之后的野外项目也带有更多的学术色彩。比如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天天蹲守在北京的京顺路,只为了拍到一个阳光明媚而没有任何一辆车经过的瞬间,并将之命名为“幸福”;给重庆九龙坡武斗的红卫兵遗物留影;把卢沟桥的水位在修辞学的意义上提高五米;在游船上用一个长镜头录下从重庆到南京2000多公里的河岸。又比如,在美国一个废弃社区的二楼房间里画满几万只蚂蚁。那时候她的楼上住着一对吸毒的夫妇,周围则到处是罪犯——其中有一个惯犯对她说,他觉得贩毒太低级了,想在花旗银行专门打印假支票。项目结束时冰逸对那个惯犯写了一句话:“你在监狱里待了七年,我在学校里边待了七年,最终我们都被一个叫社会的机器控制了。”
再到2009年,艺术史学者巫鸿邀请冰逸为芝加哥的斯玛特美术馆做threshhold系列的开启展览,冰逸的想法是,要用油画把美术馆的穹窿占满,结果被美术馆拒绝。“最后我就说,既然你们不能接受油画,那我就画水墨”。从那开始,冰逸的艺术世界就磅礴地在纸上展开了。
将近四年时间,冰逸都在考察江西龙虎山的天文、地理、天气,直到2013 年8月她和她的团队真的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空地,他们用宣纸拼接成400 平方米的巨大画幅,先用喷壶喷一遍墨,到了晚上,再用毛笔精心绘制局部。
那是一个对创作条件要求苛刻的项目:当地需要维持42℃以上的温度、60%以上的湿度,并且连续两天不能下雨。这是她创作程序的一部分,就像她说的,“我的每张画都有非常清晰的程序,甚至每一层怎么画、每个地点怎么画,我都是有计划的——没有偶然”。
唯一的变数是天气——因为高温、高压且高湿度,下雨几乎是一个必然。至少有三次,正在创作或已完成的画作被滂沱大雨打湿、撕碎、浸泡而功亏一篑。这使得那一次创作看起来更像一次行为艺术而非纯粹的绘画。
那样的画,跟在画室里画出来的,能有多大差别呢?
当我提出这一疑问的时候,冰逸马上起身,出去拿了一部手提电脑进来,点开那次创作拍摄的照片:“看得出来跟别的画有什么不一样了吧?”
我至今也很难用语言去描述那件名为“囙(编者按:yin,古同因):万物”的作品。它的某一些部分看起来像喷涌而出的海底火山的岩浆,另一些部分则像大雨打在墨池上溅开的水花。冰逸将之视为气象、地理和天文“在宣纸上的显影过程”,而我只能对自己说:
也许她是对的。